江语乔在睡梦中听见江晴和那人说:“不好意思,麻烦您不要外放。”
那人似是啧了一声,不耐烦,依言把声音调小,但是没有关停,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蚂蚁在爬,穿过座椅覆在江语乔的后背上。
江语乔最近太累了,此刻睡着便睁不开眼,在梦里唇枪舌战,和那人大战三百回合,那人一开口直往外喷吐沫星子,一身烟臭味和口臭味,像个人型屎壳郎,江语乔气急,巴不得动手薅他头发。
就在这时,江晴拍了拍她的手:“语乔,醒醒,要下车了。”
江语乔睁开眼,她身后早就没人播报《三国演义》了,刚还热闹的巴车空荡荡的,只剩下她和江晴两个人。司机把车停在路边,江语乔仰着头在路口张望,她要辨认一会儿,才能记起要往哪条小路上走。
许多年过去了,搬去城里后,她只回来过两三次,房子电路早就坏了,水也断了大半,只剩下厨房的还能用,偌大的房子成了个没法住人的库房,堆着左邻右舍的破烂家具,一推门扬起半人高的土。
前院摞放了十几把椅子和不知道还能不能用的旋转餐桌,那是江正延拉来的,他朋友的餐馆倒闭了,这些东西又处理不掉,便塞到这里来,往里走,两间厢房挤满了柜子、沙发、几十年前的旧式音响,那是附近的亲戚拉来的,说是家里娶媳妇盖新房,这些东西没地方放,等房子盖好了再拉走。
那人说这句话时,约莫是四年前。
原本敞亮的客厅则堆满了杂物,小学课本、烂糟糟的练习册、不知道哪一年的旧报纸,窗子被摞了两米高的旧被褥堵死了,和废品无异的锅碗瓢盆占满了一整条过道,江晴一个没注意,险些被门后的游泳圈绊个跟头。
“就这么堆着?都不要了吗?”
江语乔摇摇头,都要拆迁了,住进新房子了,谁还在乎这些东西,如果在乎的话,也不会一放就是好几年。她飞起一脚,把几个碍事的破烂盘子踢飞,盘子撞在屋里的长椅上,发出玻璃碎裂的清脆声响。
江语乔心里痛快,仿佛报了仇。
江晴惊呼一声,拉着她站远些,拾了根棍子推出一条路来:“小心点,别伤着脚,怎么这么多啊,这都是谁家的啊?”
江语乔冷笑:“畜生家的。”
村里的人对她和奶奶很好,但也有些人对她和奶奶并不好,山塘庄不是奶奶的老家,而是爷爷的老家,奶奶的老家是近旁的周家洼,与山塘庄隔着两条大路,不算近,也不算远。
江语乔住在山塘庄的那些年,周家洼的人隔三差五便要上门,一开始,他们来了便去找周文红,后来则拉着江语乔说闲话。
江语乔很早就听过那句许多女孩都听过的话——“你爸妈生小弟弟了,不要你了吧。”
讲起旧事,江晴下意识安慰她:“爸妈不是”
江语乔摇头打断:“我知道。”
爸妈因为什么把她放在乡下,又对她是好是坏,江语乔心里有数,她对他们有埋怨,但也算不上记恨,江晴劝慰她太多次了,她不想再听了。
“我知道,我也没有这么想过。”江语乔飞起一脚,又踹飞几件衣服,“跟一个孩子编排她的父母,说她父母的不是,这种东西都是下贱的畜生,畜生说的话我不会听的。”
江语乔撒谎。
那些人生着一张人皮,神情却像是老人吓唬娃娃说的恶鬼,许多年前,江语乔还是个小孩子,被他们吓得做噩梦,梦到爸妈真的不要她了,奶奶也不要她了,世上那么大,每一个人都不要她,她害怕又不敢说,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鼻子。
周家洼的事儿,江晴听爸妈提过几句,说是奶奶那几个兄弟和侄子都不是好相处的,所以奶奶从不回家,但她不知道他们还会大老远的从周家洼跑过来。
她到底没经历过这些污糟事,不明白:“他们和你说这些干嘛。”
江语乔推开侧厅的门:“要钱。”
周文红是家里的大姐,周家一共五个孩子,除去她,还有四个弟弟,小弟弟早些年死了,二弟弟搞诈骗被判了十年,剩下的老三老四游手好闲,也没个正经工作,今儿有人家需要瓦匠,就码码瓦,明儿有工地需要理货的,就搬搬东西,大多时候就在村口打牌,一打打一宿。老婆觉得日子过不下去,跟他们闹离婚,留下两个没人管的孩子,也就是周文红的侄儿。
这两个侄儿和他们的爹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,整日东家逛逛西家瞅瞅,一年到头挣不来几个钱,但是年纪到了,就要结婚,结婚没钱,就来找周文红伸手。
周文红起初给一点,后来觉得不是长久之计,便不肯了,但那些人要不出钱是不肯走的,周文红不理他们,他们就在路上等江语乔,跟着她回家一坐坐一宿,骂骂咧咧地抽烟打牌。周文红怕影响江语乔看书,只好妥协,就当是拿钱换清净。
江语乔不知道奶奶给多少钱,只听说那两个堂叔结了婚,又离婚,留下两个没人管的孩子,后来听说又要结婚,像是轮回。
这些事,江晴从不知情,她清理着脚下的东西,轻声问:“那,不能报警吗。”
这话一出,她自己都知道是句傻话,江语乔笑笑:“让警察来判公正吗?村子里,一家人之间,是讲不了理的。”
二楼最左边是江语乔的卧室,屋里东西早就搬走了,只剩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,屋子常年没人住,死气沉沉的,积了不少灰,但是相比无处下脚的一楼,已经干净不少。